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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着屏幕訪問金國慶，剛出席完法國學術會議，在酒店隔離的計算機科學教授，沒有打呔，輕鬆地跟筆者侃侃而談。學術會議是暢敘，也是交鋒；寒暄之下，學者需拿出真功夫，說服自己和別人。寬容面目和愉快心情，說明這位AI和機器學習奠基人，無負此行。
計算機科學與工程學系近日於QS世界大學排名取得全港第一，全球廿六的亮麗成績，他是系主任，為好成績興奮，卻不意外，因為，對來時路和同行的人，心中雪亮。「排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。我清楚我們取得的進步，一切仍在上升中。」
直、方、大，不習無不利
金國慶的人生，是往源頭一次又一次的溯洄。洛杉磯的浩瀚夜空，繁星滿布，少年仰望穹蒼，感動震懾，暗下決心要追尋宇宙的奧祕。歲月如歌，少年慢慢成長，鍾情下棋和編寫程式，比起大宇宙，他更醉心小宇宙——人的大腦。那是智慧的源頭，更重要是，它可以複製。愛動腦筋的數系少年教電腦玩井字遊戲，他走錯一步，電腦就勝出。「只要輸入指令，它就會表現得跟人一樣擁有智慧。1984年，蘋果推出Mac機——第一部大眾個人電腦，我已料到電腦會跟人類智慧融合。我希望了解大腦，以電腦模擬人的智慧。」他回憶。
溯洄從之，道阻且長。溯游從之，宛在水中央。年少志願，決定了往後半生與計算機並肩而行的教研歲月。來港教書、研究，是緣分，也是出於對自身身分的追尋：金國慶的父母來自中國，他生於台灣，在美國長大。回到華人地方，是希望以所學滋養生命根源。1993年，金國慶加入中大，成為其為轉為研究型大學而延聘的首批學者。
計算機革命
電腦運算能力的提升，使昨日的紙上構想，一一成為現實。最初，計算機科學和工程學在金國慶的母校——加州理工學院和中大，是附屬數學系的課程。現在它自成一家，生活中無處不在，各個學科，都有它的重要身影。
「最大爭議的一點，電腦和AI會取代人類嗎？」
「在一些事上，電腦比人優秀：它可以看見不同光譜，也是更好的駕駛者。但感知以外，它可否像人這般靈動，是個疑問。人類的高深智慧——意識、專注、創意、情感、想像和直覺，電腦能否擁有？還有『本我』：電腦會說『我存在』嗎？它會否為自己打算，以想像和情感，制訂合乎道德的政策？
「計算機科學的一個方向，是了解這些高深能力，由精確的演算法跳躍至意識。」聽上去像小說的，是計算機教授的畢生目標。
Google搜尋不是免費
機器學習下的社會計算和推薦系統是金國慶的研究範圍。社會計算分析網絡信息，歸納出社會現象，藉此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互動。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論，就是社會計算的研究結果。推薦系統聽來深奧，其實是我們每日接觸的物事：Google搜尋結果和廣告就由這些系統發送，它會觀察用家行為，送上合心的搜尋結果和宣傳資訊。
「『Google比你自己更了解你』——只要看你的搜尋紀錄，我就猜到你做甚麼、喜歡甚麼，你是誰。」安穩踏實的世界，談笑間，灰飛煙滅。心無罣礙，需要洞察，更要學懂接受。
「這樣的話，我們不是像透明人？資訊被操縱，人們聽到看到的，都是別人要他們知道的東西，而不是最應關注的事情。」我問。
「現代人深受資訊飽和困擾——我們擁有太多資訊。我們需要推薦系統，自億萬個結果中選出真正有用的。搜尋已變成推薦。」他不慌不忙解釋。
但私隱是沒有了。「對。私隱和效率之間，總有矛盾。說到最後，是你願意為獲取『免費』服務，付出甚麼。」計算機教授的瀏覽，容不下網絡小甜餅（cookies）。世事沒有完美，重要是選擇該選擇的，好壞冷暖，平心接受。
「搜尋不是免費的；你需要放棄私隱，去換取服務。你跟Google說自己的事情，它讓你自由使用；反過來，它會搜集你的瀏覽紀錄和個人資料。」他說。
功成不必在我
在前年的博文在線講座，金國慶援引經典科幻片《星空奇遇記》的導語，說年少時立志「勇踏前人未至之境」。到如今，絕地風光已看過了？
「研究沒有終點線。」他堅定說：「宇宙這麼大，我們只是探索了一小部分。我的夢想之一是拆解大腦；比起三十多年前，我知多了一點點。但我們尚未了解智慧是甚麼，怎樣建立這種系統，也不清楚它在道德倫理上的深遠影響。
「作為學者，我的研究生命已近黃昏。我可能會將艱深的研究留給他人，但我能將經驗和智慧傳給下一代。」
年輕的金國慶，熱衷撰寫程式，建造機械，情到深處，晝夜不分。闖過學術高峰，作育無數英才，此刻迴盪在資深計算機科學家心底的，是一分歲月沈澱的人文關懷。年紀愈大，他愈愛讀哲學，二十世紀愛爾蘭詩人葉慈的名句，演繹着華人學者的嘆息：教育不是注滿水桶，而是點燃火種。當一切在速度和囤積中失落，熱情的火花，可以喚起快樂和珍惜感覺，將心重新點亮。詩人暮年所作另一首詩《航向拜占庭》，說的是老者之身，已然朽壞，唯藝術與美，可讓靈魂棲身，得已不朽。金國慶和同儕能否造出拜占庭的金銀樹和人造鳥，以精彩技藝潤澤生命，唯有時間證明。但肯定的是，豁達睿智的教育家會繼續唱熱情之歌，對追尋智慧的靈魂，述說過去、現在和未來的一個個故事。
文／Amy Li
文首圖像設計／Amy Tam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