撫今追昔

朱慰先追溯香港百年投機歷史,重述香港故事

許多學者進行歷史分析時會參考官方文件,朱慰先教授卻另闢蹊徑,博覽民間書信和大眾媒體的材料,例如報紙副刊和雜誌,從中了解普羅大眾的觀點。

她接受《走進中大》訪問時說:「這些內容豐富的資料,栩栩如生地記錄殖民地時代市民的生活。我對於歷史論述如何通過多重、混合構建敘事,非常感興趣。」

她驚訝地發現,非本地投資者助長香港樓價飈升的趨勢,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露端倪。當年媒體曾就此問題刊登許多讀者致編輯的信件,其中一封署名為「中國香港人」(Chinese Hongkongite)致函《南華早報》,批評兩類房屋投機者。

撰稿人表示,中國內地移民和歐洲人手握重金來香港置業,他亦慨嘆不應該任由歐洲人獨享有在專屬區域生活的特權。

「在香港出生及長期居住的中國人、葡萄牙人、印度人等,理應獲得與歐洲人相同的保障,以解決租金高昂的問題,」這位撰稿人進一步建議,現行的房屋計劃「應只保留給香港人,或給予香港人首次置業的機會,特別是像我這樣經濟能力一般的在職人士,否則大家將無法擁有自己的房屋」。

城市歷史學家、中大建築學院朱慰先教授在研究香港的都市發展史期間,讀了這封信及好些歷史文獻,深受啟發。她在2022年出版專著《投機城市:英殖香港的城市發展與區隔》(Building Colonial Hong Kong: Speculative Development and Segregation in the City),追溯香港從1880年代至1930年代的城市規劃發展,分析香港都市投機主義的出現及其對社會差距的影響。

文獻資料顯示,早在上世紀初,香港人已在思考自己的身份認同,並抵制那些被指令房地產投機變本加厲的外來者。「如果你今天看到這段話,你可能不會意識到這是發生在一百年前的事。這種現象非常有趣。」

「中國香港人」向《南華早報》「信函」一欄投稿,該欄目1967年易名為「給編輯的信」(Letters to the Editor)(來源:1923年3月23日刊登於《南華早報》)

深究民間歷史文獻

朱教授從香港、英國及其他城市搜羅大量歷史文獻,精挑幾個重要個案深入研究,發現殖民地都市發展的邏輯矛盾:既要促進本土投資,以支持自由放任的房地產市場,同時在殖民地空間秩序的等級體系中,強制執行以種族為基礎的隔離政策。

朱教授的專著榮獲兩項國際權威圖書獎,分別為城市歷史協會2023年度最佳非北美城市歷史圖書獎,以及國際規劃歷史學會2024年度圖書獎。這兩個獎項都是首次頒發給有關香港的書籍,標誌着香港歷史和香港研究的學術追求,達到了歷史性的里程碑。她說:「能夠得到兩個城市歷史和規劃歷史領域頂尖學術機構的認可,我感到非常榮幸。」

高地價:香港的歷史軌跡

1880年代的香港是一個繁忙的殖民地轉口港,有眾多歐洲人居住(主要是英國人),他們住在半山區和太平山頂的豪華宅邸,而大多數華人勞工則如沙丁魚般擠在太平山區擠擁的唐樓。

唐樓是一種中式樓房,由木質結構、青磚牆和斜瓦屋頂組成,是低下階層群眾的典型居所,其典型特徵是背靠背的建築結構,令室內光線暗淡、窒礙通風。儘管出現社會不平等,惡劣的居住環境一直沒有改善,香港仍然吸引了不同階層的寄居者和移民,他們最終都住在這些建築物。為了提高社會地位,他們悉力積累財富,土地和物業投機屬其主要置富的門路。

自19世紀以來,香港殖民政府的大部分收入都來自於高地價政策下的土地出售,這種做法一直延續至今。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增加收入並減少支出,因為英國政府除了軍事費用外,不負責殖民地的任何財政。

中式唐樓的投機

唐樓與西式住宅「洋樓」形成對比,兩者的區別在於,前者可以細分為多個隔間,而後者只能租給一個家庭,不得轉租。自然而然,大多數富有的房東都想投資唐樓,以獲得更高的租務回報。

朱教授說:「儘管太平山區外觀破舊不堪,但由於能帶來高額收益,它在投資者中非常受歡迎。」雖然唐樓的建造靈感來自廣州的竹樓,但唐樓業主建造了香港版本,以容納更多租戶,從中賺取更多利潤。每棟樓有三至四層,每層容納五到六戶家庭,這種佈局將每個家庭限制在一個小隔間的大小,只有足夠的空間放床,衞生環境惡劣,租戶甚至會在其中飼養家禽。

1894年,太平山爆發鼠疫,擠迫和不衞生的唐樓加劇公眾健康危機。為了改善居住環境,防止疾病傳播,殖民地官員強制規定唐樓必須裝設較大的窗戶,樓高不得超過四層,並禁止背靠背建築。現時除了威靈頓街120號的永和雜貨店等個別例子,背靠背的唐樓已所剩無幾。

1910年代人口稠密的唐樓,位於殖民地時代香港維多利亞城的西邊(來源:英國國家檔案館)
1870年代太平山區的唐樓(來源:維基共享資源)

關於懷舊和社會公義

朱教授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,14歲那年移居加拿大,25歲回港,其後到美國攻讀博士學位。她說:「我對香港有很深的感情,但事實上,我人生一半的時間都不在香港。」

身處加拿大的時候,她開始思考既定的民族、種族和性別概念。她說:「我總覺得自己的文化身份在東西之間,既不純粹是香港人,也不是加拿大人或美國人,反而激發了尋覓身份認同之旅,思索我們如何建構身份,如何詮釋文化遺產。」這些文化反思,促使她以嶄新的視角、以更加客觀的方式分析香港。

作為擁有設計和保育專業知識的城市歷史學家,朱教授研究促進建築環境形成及其對社區影響的社會文化動態,重點關注亞洲。她探索空間設計、表現形式和社會意義創造之間的複雜關係,特別是專業人士和公眾對建築和景觀的理解,如何促進城市發展並塑造集體社會目標。

她對於社會對文物保育的意識存批判的態度,認為大眾太過緬懷過去、將過去浪漫化,反而會妨礙我們反思香港複雜的殖民地歷史。

這位城市歷史學家補充說:「我們不應只歌頌古雅、美麗的唐樓,將這些建築物視為懷舊或旅遊打卡點,卻忘記了一個多世紀前,那裏的居民其實生活得很艱苦,甚至忽視了一百年後,香港仍有許多人住在劏房中的事實。」

對朱教授而言,保育不僅是保存建築物的結構,也是詮釋建築物的故事及其多重社會意義。「建築環境代表着甚麼?那些建築物的歷史意義是甚麼?過去與現在有何延續性與不連續性?能否好好利用這些空間,促進改善社會?」這些問題依舊揮之去不,對當今世代而言,仍然迫在眉睫。

朱教授目前的研究項目包括香港基建景觀的社會技術歷史調查,以及亞洲保育措施的比較研究

文/劉婉瑜
攝/Keith Hir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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