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晦而明

法醫人類學家李衍蒨為亡者發聲的深情堅持

李衍蒨是俏麗的香港女兒。她,是一名法醫人類學家。

同屬法醫科,法醫人類學家不同法醫:一般帶肉和內臟的遺體,會由法醫檢驗,骸骨、腐屍和焦屍,則需法醫人類學家上場。佔人體一半的骨頭,承載人的一生傳奇,童年受過的傷、性別、年齡、身高和種族等,都鐫刻其上。它是人活在世上的憑證,歷代先人骨骸拼湊的,就是一部人類適應社會和環境變化的發展史。因對骨頭認識深厚,除在法庭作證,法醫人類學家還會到災難現場搜救,到亂葬崗掘骨,尋回亡者身分,追究罪責。他們深信,死亡,無法改變;但真相,是人可以企求的最後一絲光明,認清和接受失去,療癒才真正開始。

以黑色眼睛  尋找光明

十年前,一心成為法醫人類學家的李衍蒨,回港就讀中大人類學碩士課程。本科哲學訓練,讓她自高處俯視眾生,人類學則教她設身處地,體驗他者困厄,以黑色眼睛,尋找光明。但,如人類學所說的全面觀,要了解這精彩女子,要由中五會考說起。厭倦操練試卷,備考中的她懇求父母讓她外出升學,之後,是人生成長和外國緣的開始。美國大學儼如契約般訂明師生權責,以及密集的季度制,令自律的李衍蒨成為優秀學者、讀者和寫作人,也奠定她2016年後的科普寫作和廣播之途:除經營Facebook專頁《存骨房》和撰寫多個報刊專欄,她寫作七本暢銷書,《屍骨的餘音》三部曲是中學生至愛。清朗聲線和甜美面容,也見於港台電台電視節目和學校講座。年輕的法醫人類學家,文字如其人平易可親,內裏厚實的專業知識和哲學思考,卻反映她的務實和苦功,用心若此,只因深情。

美劇《欲骨查》(Bones)熱播的年代,大學二年級的李衍蒨為修滿學分上法醫人類學課堂,一接觸,就認定為畢生至愛。2013年自中大畢業後,她到美國邁阿密殮房實習,遙距深造,期間到塞浦路斯、希臘、波蘭、東帝汶、英國和索馬利蘭等地挖掘、救援和從事考古研究。愛整潔的亮麗女子,到連廁所都沒有的原始地方工作,心卻坦然,無怨無懼。頂着烈日在深坑挖掘,撥走沙礫,讓骨頭重見天日,其後冷靜分析骸骨和周遭線索,嘗試尋回逝者身分,是她的工作日常。見過無數悲慘死亡,一次次情感海嘯中,令李衍蒨最難受的,是小孩子的離世。在邁阿密,她做過一個個案:男女爭執,男方盛怒之下,不顧女方懷孕,拔槍殺死對方。

「小孩子是無辜的,」她凝重道。「他憑甚麼剝奪這個小孩在世上出現,有生活、有呼吸、有心跳的機會?有甚麼事比這小朋友的生命重要,令他非拔槍不可?」

捧過水囊包裹,完好如酣眠的早逝嬰孩;在香港疫情最嚴重的3月,上中轉屋處理獨居伯伯嚴重腐爛的屍體,門外,是等了13年的公屋編配信;人,找着了,縱使已成白骨,家人仍不接受他的性取向,拒絕領回遺體。死亡是一面鏡子,反映世間的不公和荒謬,人的狹隘,使我們面對至親至愛,如隔萬重山,無法多走一步。沮喪,是必然,決定最終結局的,卻是心。如李衍蒨在《屍骨的餘音2》中說,「法醫科……最重要是把過去及將來連結起來。過去,是眼前的屍骸到底經歷了甚麼;將來,是重新振作的力量。」

2018年前往非洲索馬利蘭,處理八十年代末首都哈爾格薩大屠殺下亂葬崗的骸骨(受訪者提供)
2021年尾參與本地考古項目「復仇者計劃」,搜索二次大戰時墜落於大潭深山的美軍轟炸機殘骸,填補歷史空白(受訪者提供)

令匆匆生命  愛比苦更多

「為甚麼尋回身分這樣重要?人已不在了。」問題愈根本,愈見人的信念。

「是基於對人的尊重。這專業可以給死者最基本的尊重,和令生者釋懷。擔心好痛苦,是漫長的折磨。家人一去不返,幾十年過去,心結一直存在,這是你的家人,你口說不要緊,但心裏好想知。」重視家人的她,手放心上,溫柔又理解地說。

「我們是一道橋樑,將死者的經歷說給大家聽。骨頭會說話,只是人們不懂。我們懂,就讓我們翻譯。」至今分析近千副屍骨,只有兩成尋回身分,李衍蒨不灰心,守着單純初衷,「找得一個是一個」。

生命無邊無際,從死的終點看生,使我們有界限地思考和取捨,深刻活過,無悔今生。法醫人類學家是悲哀的職業,因為戰爭與災難,從未止息。但愛,可以跟死亡一樣強:在最深的黑暗中,是他們守護亡靈和人類,以沉靜眼眸,凝視空洞的頭顱,解讀出被遮掩遺忘的訊息;並祈求某天,人能謙卑領受骨頭的告誡,在種種不完美中,停止傷害,及時去愛。

文/Amy Li
攝/Amy Tam & Matthew Wu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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